工人这个词，不简单是个职业。它和其他东西一样，在中国被赋予了太多涵义，以至于本质变得雾霭重重。就像一个常见的字，盯久了反而变得陌生。
上世纪60年代初，在其他人只能喝粥甚至食不果腹时，工人意味着能吃上馒头，穿着蓝色工装和圆领衫，骑着永久或者凤凰自行车——显然算是体面的生活。工人的代表职业则是炼钢，看看当时5元纸币正面手拿钢钎、头戴护目镜、被炉火映红的工人形象就知道。
而汽车工人则无法成为普通民众的梦想——因为它距离生活太遥远了，全国的汽车生产厂屈指可数，汽车工人占据产业工人的比例微不足道。造汽车的，对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好比珍禽瑞兽一样，只闻其名，不得亲见。
但对于真正身处其中的工人来说，整个国家的汽车产业都处于婴儿期。一汽是156个重点建设项目之一，援建的半拉子工程，中国人完成了没有图纸的后半段；二汽则是在三线布局下的战略工程，它与直接军事目的无关，却立足于早打、大打、打核战争的建设原则。不能因为没有预想的战争，就否定三线的决策。不过，它也决定了在半山区创建汽车生产基地的艰辛。
工业基础薄弱、物资匮乏、资金捉襟见肘，艰苦卓绝中注定造就不朽。恶劣的条件、艰难的任务，使一汽、二汽创业成为史诗般的伟大行军。那时汽车产业的建立者和建设者，享受的正是体面的生活——他们的使命感堪比虔诚的信仰。为了祖国，是斯大林格勒战役中马马耶夫山岗上献身的红军战士唯一的声音，而创业时期的产业工人，则无声地践行这句话。
让汽车产业的拓荒者享受欢呼和礼遇的代价，是他们必须克制在物质条件方面的追求。即便在神化汽车工人的年代，他们的待遇在重工业产业工人中，仅排在中游。
汽车产业在远离拓荒年代之后，仍然要求工人们单纯讲奉献、不计个人得失，恐怕无法获得共鸣和赞同。工人有尊严地工作，为企业创造价值的同时，也为自己创造价值，符合商品社会的普通规律。近100年前，福特声称实现了这一点。不过，发明泰罗制的同是此人。这种体制下，工人绝不认同什么主人的概念，他们只企图通过工会不断要求提升待遇和薪资。而老牌的美国车企，则把竞争力低下归咎于工会无休止的索取。
背后是艰苦年代创业者们几经擦拭的理想主义者记录，前面是工潮不断、大企业病频发，劳资对立的美式汽车工人生存状态。如何定义现代的中国汽车工人？
胡适在五四后提出了后来受到严厉批判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具体的产业工人，并不喜欢给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下个哲学的、抑或政治的定义。他们觉得这不是干活的人应该操心的事。在这些普通劳动者看来，这个行当毫无特殊。无非干活挣钱，别让流水线在自己手里停下来，干的活对得起良心。
站在流水线上的每天，都面对缓缓流动的、装配中的汽车产品。默默地做着千百次重复的动作。从手忙脚乱到得心应手、再到能多出时间来和另一条线上的工友插科打诨。
从专科学校经过苛刻选拔上来的工人，无论如何有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在年复一年的重复动作中，也会消磨掉锐气和棱角。下意识的反应和熟练地应付，就像喷漆车间手拿喷枪的机器人。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尽管诞生于自动生产线的萌芽期，却预示了工人作为职业的噩梦——成为自动生产线的一部分，从动作到思想，甚至不应该有思想。
当朴素的思想遇上精确到分钟的日式管理，理想将被现实蒙尘。完不成任务，罚；工作出错，罚；跟不上生产线的速度，罚；工具摆放不到位，罚；额外损耗，罚。避免出错，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能早点下班，以便明天能站直了上班。这是在磨合机器，而非造就有尊严的工作。到了这一步，汽车工人还能记得刚入职时的梦想和决心吗？
汽车工人看着列队的成品缓缓驶向测试区，心中不会激起任何波澜。每天经手200辆车的装配，也不会让他们有任何造物者的喜悦。这些数字，是他们的前辈想都不敢想的生产能力。是什么使一线的汽车工人丧失了忠诚、感性和自豪？
是养家糊口的经济压力，还是不近人情的管理方式？是高强度的劳动磨砺，还是看不到上升空间的懈怠？这些理由都有些似是而非。有尊严的工作，莫过于有尊严的生活。只有能够享受到创造的价值，才能体现工人的价值。我劳动，我自豪，就是这么简单。虽然斗转星移，时光流过50年，汽车产业劳动者的内心需求，并没有大的改变。
让工人成为工厂的主人？让工人分享上市股份，而不是只发70%的奖金，有如驴前面挂着的胡萝卜？工人套上阶级，就是我们国家的统治者，这是宪法规定的。它存在的理由不是作为官样文章只停留于纸面上。长期的实践证明，让工人们焕发出工作的热情、与企业共命运的忠诚，他们会爆发出王的力量。
第一代的拓荒者用牺牲塑造了自己的地位。和他们的光辉相比，其后辈仍然在汽车业的近乎停滞中默默锤炼。看似无足轻重的过渡，实际上持续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在他们职业的晚期，终于迎来了汽车产业爆发的增长势头。期待已久的黄金时代来得太晚，所幸，它喷薄得炽烈而规模宏大。在这段时间里，中国稳步奠定了向汽车产销大国迈进的基础。
而当代的职工，适逢行业的全盛时期。对于个人，面临更激烈的竞争。新一代的工人更注重个人价值的绽放，他们诠释尊严工作的方式，与祖辈父辈看似不同，却殊途同归。
我们的前辈们是这样做的，我们的理想是这样昭示的，我们的未来最好也这样规划。无论他们的时薪是否处于产业工人的前列，他们每天都会为自己的职业骄傲而尽心竭力。工人也就从一个职业升华成理想坐标。其宪法的政治地位，也就此赋予。
在这里，你会看到，老中青三代汽车人他们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走过漫长的职业生涯。不是被班长、车间主任、厂长和总经理推着走，是他们作为自己的主人，豪迈自信地走。
中国汽车工业即将迎来2000万辆销量的辉煌，喧嚣之后，谁才是最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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