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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海岸到东海岸——美国万里横断自驾事情

作者:
初嘉仁
时间:
2014-12-22 16:54:51

  

内布拉斯加草原与“汽车哲学”

  当天(2008年6月4日星期三)上午10点40分离开怀俄明(Wyoming)州府夏延(Cheyenne),晚上11点30分抵达爱阿华(Iowa)州府第蒙(Des Moines)的旅馆,减去一小时时差,全天行驶近12个小时,总行程行650英里,约合1046公里。显示在地图上基本是一条直线,但实际里程数要比地图上标出的610英里多跑出40英里。

  

  当日“涉足”3个州境,也可以说是“一日走三州”了,但如果严密起来,恐怕就要大打折扣。因为上一期说过,倘若要写一个“国”字,那么最后一笔的那个“点”,就相当于夏延在怀俄明州所处的位置,因此,只跑了40分钟就出怀俄明了。不过,就在这40分钟内,也有一件事可记,那就是刚出城10分钟就遇到了一起交通事故,我们被迫转到高速公路旁边的普通道绕行一段。

  

  追尾。这是我在美国目睹的第一场交通事故现场。一辆警车响着警笛闪着警灯从我们旁边超过,而事故现场附近已经停了不少辆车。到跟前也没看出到底是那辆车惹的祸,只看到那辆被撞的车可是够惨,整个尾部都被撞飞了,只剩后货箱盖儿“耷拉”在那里。从车型上看是辆丰田凯美瑞(TOYOTA CAMERY)。开车的坐车的都没事儿吗?我不禁为那辆车的乘员担忧。可就在我们议论的时候,嘿!那辆凯美瑞居然自己从赶来拖它的那辆拖车边上开出来了,而且还一直往前开——尽管开得很慢,就像过去电影中看到的身负重伤却爬着也要冲锋的英雄......

  

  我们大为感慨:加州那边都骂凯美瑞“俗”,瞧瞧,都撞成那样了还坚持走到底,俗还是不俗?要不怎么说买车也得买“三厢”的,撞没了一厢,剩下的还是一辆两厢车......这个有惊无险的事故现场,让我们嘻嘻哈哈开出了怀俄明。

  

  接下来进入的是此行第5个州——内布拉斯加(Nebraska)。该州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日子过得不错”,因为表示州界的绿色的大牌子上就写着“......The good life”,雅一点翻译就是“美好生活”。在我们的成长期所使用语言的语境里,“美好生活”绝对一个属于“未来”的概念,是一个憧憬的对象,因此说到“生活”,说到“日子”便总是“明天的生活比蜜甜”。“明天”永远盛装着“今天”的所有承诺,塑造了我们“面向未来”的基本概念。当看到“好日子”的州牌时,我的第一感觉是内布拉斯加州的“未来”在向人们招手。

  

  然而,情况其实不然。倘随便翻翻资料,就会发现该州以全美50州排行第15位的土地面积(约20万平方公里),拥有第6位的农牧业产值,而人口却只有170几万——这要是“人均”下来还了得?而且还没算上产值同样靠前的石油、发电和钢铁等其他产业。如此说来,内布拉斯加就像个“实在”的大叔,丝毫不掩饰自己现在的“好日子”,呵呵。当日,直到视界被缩小到车灯的光线以内,整整一个白天我们都是在这个叫做“好日子”的家园里穿行。

  

  天空也突然大晴,让昨夜和上午在夏延经历的大雨变得很不真实。天空本来应该是很蓝的。

  

  路也是那样的直,总是连接天际,又总是到不了天际。路两旁的草原也和昨天看到的完全不同,它们不再是一块块的“原”,而是合成一个更大更完整更无边际的“原”。不,应该叫做“草原”了,真正的大草原。没有一块土地是裸露的,也没有这片好那片坏参差不齐的长势,不时可以看到那些现代化的喷灌设施,可以知道一定是人工化管理的草场。但难以想像的是人工管理范围可以如此之大,之远。天地间仿佛只有两种颜色,草色与天色。我们闯进了美国中部高平原区当中最“平”的草原,据说也是北美洲最好的牧区之一。

  

  “内布拉斯加”(Nebraska)这个名称本身就有“平”的意思,据说就是来自原住民欧图族(Oto)的土话,英译Flat water,置换成对应的汉字就是“平水”。水在上,地在下,水附之于地,地覆之以水,水平乃地平之果,地平乃水平之因。中国古代的圣人们倘看到这北美大陆的景观,一定会更加觉得“天平地成”的概念是多么放之四海而皆准。

  

  草原就是草原,都是草,见不到一棵树。难道全世界的草原都不长树吗?也许我们的内心深处在盼望着能够出现“一棵树”。然而,永远的草原在永远地向后移动,慢慢的,天际线还是天际线,没有任何变化。也许我们的内心深处也未必是在盼望出现“一棵树”,而是随便什么都可以。然而却什么都没有。没有风声,没有云声,没有草声,只有车轮在忠实地与大地对话,一直发出“轧轧”的旋转声。

  

  开始还能听到威尔的嘴里还不时地冒出boring这个词,到了车内的对话完全停止,最后连boring这个词也没有时,我们可就真的是乏味得彻底“没劲”了。枯燥的景物使我们丧失了关注的兴趣和对话的机制。此时我才意识到人类是多么喜欢寻求变化的动物啊!变化不仅仅意味着对“变化”本身的关注,更意味着从“变化”当中获得一种自我暗示,以从中确认自身的位置、样子乃至价值。对窗外的丧失兴趣,与其说是它的“无变化”,倒不如说是我们意识到自己的不再被关注。一辆车驶过大草原,甚至不会留下一条车辙。汽车的品牌、排量、价位、操控性、舒适度还有什么“推背感”之类,不仅仅是推销商们的花言巧语,也是人们希望通过汽车这一“时装”(fashion)受到关注的心理期待。两者合谋,塑造了当今的汽车文化。从前《笑林》里有一则故事,说一个妇人穿着一身新衣服进城,觉得人人都在看她,便把肩膀“端”得紧紧的,目不斜视,一天下来,直到出城还这么“端”着,后来有人告诉她,她的身后左右早已没人,她才放下肩膀,长吁一口气说:“我可得歇歇了。”

  

  汽车是不是让我们很累?除去每天驾着车去加入堵车的行列,在“行驶”、“刹车”、“转弯”这3项基本功能之外,人们是否向还汽车提出过多的附加要求?内布拉斯加空旷的大草原,似乎可以让行驶在这里的“汽车人”感悟到如此的“汽车哲学”。

  

  然而,竟始终没遇到在这个州在过着“好日子”的那些主人们,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倒是偶尔有一些稀疏的牛群。说来也怪,内布拉斯加有全美第3位的产牛头数,却见不到几头牛,因此每当遇到牛群,都会涌出一声情不自禁的感叹:“啊,老牛......”然后拿着相机猛拍。见到老牛格外亲!

  

  12点35分,在102号出口处80号公路与“来”自科罗拉多(Colorado)州的76号公路相接,后者汇入前者。由此开始风景一变,80号公路与普拉特河(Platte)并行,河的两岸开始有零星的树木——它们应该是被谁种在哪儿的。据说该州的树木几乎都来自人工栽培,全世界第一个植树节亦肇始于该州。

  

  下午1点13分,通过时区变更线,由中西部时区切换为中部时区,GPS和车载时钟都要拨快一小时,变成2点13分——它们都不会自动切换。只有手机“聪明”,自己“嘟”地一声调整过来。

  

  2点20分在158出口附近的一个休息站休息,10分钟后继续上路,直到4点50分加油,再没停过。

  

  然而说话间天气骤变,一块望不到边际的黑云出现在左边的地平线上。天是“漏”的,带着一道道条纹的天幕重重地垂下。那边在下大雨。没想到的是80号公路竟朝着那块黑云拐去,而且距离那巨大的“天幕”越来越近。近了,更近了,天也黑得像是在夜晚;强光灯自动点亮,车内灯光也自动切换到夜间模式,雨刷器也动作起来——尽管还没有雨点......但是说到就到,雨是瞬间“砸”下来的,简直是“轰”的一声,外面便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此时的时速仍在75英里(约120公里),但不敢减速,担心后面追尾,同时又害怕前边,万一前面看不到的那辆来个急刹车......在几乎没有能见度的15分钟里,我们听天由命。过后才发现,此间竟没留下一张“伸手不见五指”的照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幕把人吓坏了。

  

  车速还是比云快。逃离了“黑幕”之后仍然是大晴,就跟没刚才的那回事似的。但没多久新的“危机”又接踵而至,燃料警告灯亮了!这意味着最多还能跑30英里。当初也没觉得怎样,以为“面包会有的”,到哪还没有个加油站?所以也没叫醒威尔,让他继续午后的打盹的“香甜”。

  

  又过了20几英里,还是没有加油站的标记,这才有点儿着急了,叫醒威尔帮着看牌子,又过了还一会儿才找到加油站的标志牌,跟着拐下路来,却没想到又跑了8英里才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一家。真是谢天谢地,就差没下车去推了!

     加完油再往80号公路返的途中,再次遭遇黑云,也不知是不是刚才超过的那块,只是这次被它盖了个正着,压得也比刚才更“黑”,不仅云黑,那黑色的包袱里抖落出来的东西也黑,全是大拇指甲大小的冰雹,砸在车上的动静相当大,仿佛随时都可能把风挡或车棚击穿。刚好旁边有一棵树,就开到下面去避“砸”,直到冰雹过去。重新上路时,我们车身上挂满了被冰雹打下的树叶。也算是“挂彩”了。

  

  两块黑云、一场暴雨和一场冰雹让我们领略了内布拉斯加的另一面,这里除了“好日子”外,还有严峻的气候。两个星期后,普拉特河和密西西比河都相继泛滥,中部的几个州泡在了几十年未遇的大水里,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当天遇到的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块黑云。

  

  连惊带吓,看什么的心思都没有了。6点15分在首府林肯(Lincoln)市的找了一家店随便吃了晚饭,30分钟后又继续赶路。此时只是一门心思要“躲”开头上的这块云了。该州最大的城市奥马哈(Omaha),有世界最大的“牛市”——生牛、牛肉和牛乳等相关产品的市场,但也顾不得多想了,整个城市几乎一闪而过,只留下两辆黄色的火车头的印象——那是最大的火车博物馆摆在路边的陈列物;1869年东西两条铁路在这个城市对接,从此美国大陆贯通,至今东西铁路的总部仍设在该市中心......

  

  出了奥马哈市就应该是爱阿华州(Iowa—IA),无奈天已大黑,跑了3个多小时,除了打在车窗上的雨点和远处的闪电,这第6个州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只有雨夜里那家叫做“6”的汽车旅馆了。也许是大雨的缘故,找了几家都满员,折腾到11点40分才入住到“MOTEL 6”。夜空中高举着一个鲜红的“6”字招牌,话也说得一往情深:“我们的灯为您而点亮”( We'll leave the light on for you)。雨夜中有人为你开门,总是件温馨的事。“6”在爱阿华的首府第蒙(Des Moines)的干线旁边。不过价格不含糊,每晚70美元,哪怕深更半夜入住也不减价。

  

第一次见到美国的田园:爱阿华和伊利诺伊

  因为要在下一站芝加哥(Chicago)做“重点停留”,所以天刚亮就出了旅馆。算起来,我们从“入”到“出”全加起来,也只住了6个小时的店。真是应了这家旅馆的名称MOTEL 6!“6”的设施不错,房间和设备都很大气。再见,6!下次再来享受。

  

  汽车加油人加粮。汽车照吃细食,人照吃粗粮——麦当劳,不过说起来,也没有比麦当劳更好的早餐。

  

  雨还在下,却已成强弩之末,但还是无法判断当天是否还会“雨中行”。

  

  7点出城。一上路就看见一条鹿躺在隔离带附近,血肉模糊。这是此行第一次目睹到“交通弱者”的牺牲。我想到了奈良的那些知道“等信号”的鹿群,倘若“鹿国”也有交流,这里的鹿或许也一定会懂得“信号”,并且知道高速公路去不得,那里很危险。一束阳光洒在路面,可那鹿却再也不会知道今日又有太阳升起。合掌!阿弥陀佛......

  

  雨后的一切都是湿漉漉的。空气中铺着一层水雾,车窗上也铺着一层水雾,雨刷器总要跳起来帮一下忙,但也总是“挥之不去”。天空没有云,却不透明;路面反射着迎面而来的阳光,像一条又长又亮有金属质感的带子。跑了近一小时,才看清爱阿华的大地,或者说才注意到爱阿华确与以往的景物有很大的不同,它有大量的树木、水和农田,远远的还能看到农田和树丛中的屋舍和粮仓。我们进入了美国的田园地带。

  

  也真是不可思议,从西到东,路程过半,跑了3000公里,看到过枯山、青山、戈壁、沙漠、盐湖、大原、高原、草原,还就是没见到田园。这是我们首次见到的美国田园。田园有家园的感觉。哪怕是远处的一棵树都会唤起“乡情”。

  

  “人不会在没有乡愁的树下休息”。坂口安吾(Sakaguchi Ango 1906-1955)是我喜欢的日本作家,他的这句话我格外喜欢。见到爱阿华的田园地带,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家的东北平原。它们实在是太相像了。黑色的土地,大块的田畴,田畴之间的“树墙”,还有那一垄一垄长势旺盛的青苗,而且也还是同样的玉米、大豆甚至是高梁......

  

  据说在早年的印第安语里,“爱阿华”就是“昏昏欲睡”“呵欠连篇”的意思;东北的老农也是一边赶着犁杖一边嘴里哼哼着那辈辈歌谣:“春困秋乏夏打盹呀......”因为都是爱长庄稼的土地,播了种子,睡觉功夫就长起来了。

  

  但是美国的田园绝不是中国的“东北”,很少看到村庄,只有孤零零的房舍,而且那式样又大不相同,放在中国的哪个小区里都该可算是最好的“花园洋房”,再加上那些作为“点缀”不时出现的大型农用设施和设备,两者“一贫一富”的巨大差距还是不容抹杀的,哪怕是在刻意美化故乡的记忆里。

  

  美国的田园很辽阔,美国的农业很大,美国的农民令人羡慕。何时“农民”也能成为令人羡慕的职业?在中国。在如此的胡思乱想中接近了爱阿华的东部边界。

  

  10点37分进入该州的最后一个城市达芬波特(Davenport),7分钟以后跨越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这是一条在美国作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Samuel Langhorne Clemens,1835-1910)的带领下早已“耳熟能详”的河流,宽宽的,缓缓的,仿佛在“慢慢道来”一个永远也道不尽的“美国故事”。然而,却几乎一闪而过。两个星期后在电视的画面再次看到它,我们经过的那座桥的桥头已经浸泡在大水里,那时我才回忆起密西西比河留在脑海的特征:河床很矮,房子简直就在水边。

  

  伊利诺伊州 (Illinois—IL)与爱阿华相邻,以密西西比河为界,但除了跨过一条河外,从外观上看不出两个州有什么区别,都是美国的田园,比较而言,或许伊利诺伊的房舍密度要大些,设施要多些也未可知,毕竟有4倍多的人口差距(IA人口不到300万;IL人口有1200多万)。

  

  我们的目标是午饭前赶到芝加哥。

  

  过河后暂时偏离80号线,走88号线。88号是条收费的公路,此间的收费值得一记。共有3次收费,但第一次错过了,就那么“帕斯”过去了。原因是我开车,威尔打盹,“整”不明白美国公路的收费是怎么回事。首先是美国的收费口在结构上与日本的和中国的有很大的不同,后者往往是拦路全部隔断,交不交费也得从其中的某个口通过,尤其在日本,一般是收费口之后即出口,实行“缴费下路”的程序,所以“闭着眼睛开”也绝不会有“逃费”之事。美国就不同了,收费口并不设在路中央,而是在路边单独拓宽一块另设,缴费需向右拐进那些另设的“口”里,“不需交费”的沿着路简直开,通过路上方的PASS标记便是。但问题是像我这样的在美国的初驾者不太清楚那些标志的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缴费,什么时候该PASS。按照在日本的理解,我以为是“缴费下路”,心想我又不下路,选择“通过”才对,于是就直接PASS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后,又遇到第二个收费站,这时威尔已经醒来,提醒我减速往右边靠,准备缴费,我说刚才已经PASS一个了,怎么,我们要在这里下路吗?他一听就急了,直拍大腿说,糟了,这趟路费可就贵了,回去等罚单吧。

  

  后来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来PASS是车内装自动付费检知器叫做ECT的,不用付现金,由机器自动走账,所以也不用停车,但如果没装,就必须得“拐到右边”去交钱——尽管很便宜,每次几乎都是八毛一块的。但要是“逃费”就重罚,严惩不贷。5个月过去了,那张罚单还没到,而我们就像马三立的相声里说的那样,在等着楼上那第二只靴子随时扔下来......

  

  12点50分,我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位于芝加哥城南的一个漂亮的住宅小区。我和威尔要暂时分开两天,他有工作要去市内跟一些人去谈,而我到这里则要见一个久别20多年的朋友。他早就等在路边了,背后是他家的那幢漂亮的房子。骄阳下戴着副大墨镜,一见到我,就把墨镜推到头顶,张开了双臂,“哈哈”,奔过来了。

  

  对我来说,芝加哥不再是一走一过的城市,因此这一站要从这位朋友的故事开始。

  

闻韶、常乐、鸣凤、惊鸿

 朋友叫迈克,是上个世纪80年代在国内读研究生院时的同学,闯荡美国已有20多年,娶了位美国太太,现在拥有一个非常“美国式”的家庭。

  

  80年代初,研究生还凤毛麟角,所以被称做“国家队”。迈克在“国家队”里攻数学,我凑数,学文学。一个学数学,而且还是理论数学的人,能跟一个“文科”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侃,除了当时的“国家队”人少易熟外,完全是由于迈克在人文科学方面的兴趣和造诣,否则以我的数学知识无论如何也是“跨”不过去跟他交流的。记得只有一次,他向一脸茫然的我讲解过“拓扑学”,打了一比方:就像一个人要隔着衬衣绒衣毛衣还有棉袄外加大衣要把贴身的那件背心脱下来一样......这让我觉得他可比徐迟“牛”多了,那篇报告文学在《光明日报》登了几个版面,徐迟也没把“哥德巴赫猜想”是个啥说清楚,还告诉读者“不明白就跳过去”,迈克这一个比喻,就让我永远记住了“拓扑学”。我常想,要是哪个老头子有这本事,站在马路边上给人变戏法,一定会赚不少钱。

  

  “我现在的生活信念就是养家糊口!”此时的迈克,就穿着一件雪白的背心,盘腿端坐在客厅里的那只大沙发上,一副打坐的样子,向我讲述他的“后来”和现在。还是那么精干,健谈,完全看不到中年人常见的那副臃肿体态和倦怠的表情。

  

  太太在那边忙活着孩子们。不论按东方标准还是按西方标准,这位前美国国家芭蕾舞剧团的舞蹈演员都绝对是位“漂亮妈妈”。此时她正穿越客厅、饭厅和厨房,一、二、三、四,旋转在4个孩子中间。一会儿给这个塞个奶嘴儿,给那个递个瓶子,一会儿又赶走正在调皮的这个,招呼弄电脑的那个,一直在不停地忙活。8岁、5岁、1岁,上面的两个是哥哥,下面的两个是妹妹,一对双胞胎姊妹,4个都在美国出生,从长相看,都更像妈妈,金发碧眼,白得快要透明,但都有非常地道的中国名,乍听起来仿佛置身在久违了的古典故事里。老大“闻韶”,老二“常乐”,老三“鸣凤”,老四“惊鸿”,顷刻之间,论语佛经家春秋还有古诗就全来了。起名当然没商量,谁家父母在给孩子起名时都不会问孩子是否同意。只是委屈了“鸣凤”,生在纽约(New York),却捡了个地球那边的“家”里一个丫鬟名。

  

  迈克哈哈大笑,说鸣凤将来要是能把她自己的名字弄明白,就准是个中国通了。——那么,如此说来,剩下的“闻韶”、“常乐”和“惊鸿”也都是分别留给这些孩子们的未来的作业了?我暗寻思着。

  

  迈克太太不会说中文,她的生活方式应该是属于那种标准的(average)美国太太的,却一心朴实地投身到家庭的“中国化”建设上来,至少在孩子的教育方面是如此。闻韶和常乐哥俩儿都在学中文,都会用中文跟我叫“叔叔”,问“你好”。鸣凤和惊鸿两姊妹还不会说话,只能用她们独特的“婴语”来表达自己,但只要坐上妈妈的汽车,便是“汉语节目”时间。妈妈在开动汽车以前,总要先启动DVD播放器,向车后的屏幕上播放英国制作的“灵格风幼儿汉语”,姐俩跟家里的保姆坐在第二排座椅上(第三排是两个哥哥),有时会看着屏幕,发表她们“咿咿呀呀”的评论。

  

  我住的二楼的那间客室,也让女主人布置得很“东方”。一块红色的“寿”字织锦铺在床头桌上,一看就知道出自京都的西阵。那是女主人当年去日本演出时购来的纪念品。浴室的隔帘是白底黑字设计,印满了“福禄寿”,从那稚拙的字形来看,不像来自东方而更可能是本地产的带有“东方”符号的产品。惟其如此,也就更觉得亲切。我俨然成了这个家庭的贵宾。

  

   但是居家过日不同于操作文化符号,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上班上学,兄弟吵闹,哪样运转不到位都不成。平时迈克上班,太太率领保姆在家奋斗,那两天迈克为我特意请假,又正赶上保姆家里临时有事,就在家里自动兼任保姆,和我边聊天边带孩子。那天下午夫人负责开车接送兄弟俩去他们各自的“班”:闻韶在学游泳,自由泳的一招一式已经游得相当到位了,常乐在学武术,李连杰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又刚刚看完《功夫熊猫》,就没见他像样“走”过路,全是在“蹦”,一跳一跳的,还不时来个转身......迈克和我一人怀里抱一个,望着兄弟俩远去,他抱“小姐”惊鸿,我抱“丫鬟”鸣凤。

  

  “本来这两个不在计划内”,迈克说,“但我太太非要不可,否则就要到中国去往回抱。我一想要是要的话就抱别人的了,还是抱咱们自家产的吧,就这么要了。”

  

  迈克家很大,地下还有整整一层,有夫人的芭蕾舞练功房,有电影厅,还有孩子的游戏室,所有的棱角都是“软包装”的,有几箱大小玩具放在那里。惊鸿的小姐脾气很大,大喊大叫不说,所有的东西都要把在自己手里,哪怕是和对方的一模一样;鸣凤文静有心计,想要的东西绝不明火执仗地去抢,而是拿着另外一样“得瑟”,待惊鸿过来夺,便顺手牵羊把“小姐”的宝贝得到手,于是又开始一轮新的纷争。

  

  “我太太说,最担心的是她们的将来,要是两个争起一个男朋友来该如何是好。我倒是担心她们将来的学费。”迈克说。不过,迈克太太的反驳好像更加有力:你父母当初也是攒够了学费才让你到美国来的吗?

  

  迈克在一家公司做事,或者说管一大摊子事。具体工作方面的事他谈得不多,就像当年他不怎么跟我谈他的数学一样,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说了我也未必懂。他的公司位于芝加哥市中心。迈克此前一直在纽约工作,虽然换过几家公司,却一直没离开过那里。直到此行出发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他在纽约。他们全家去年才搬到芝加哥来。“搬到这里主要是为了孩子”,迈克说,“我在纽约住了近20年,知道那里的好处,但那里不适合带孩子,太拥挤了。”

  

  迈克已经很适应自己当爹带孩子的角色,各项操作非常娴熟。常乐打拳回来,进屋就喊饿,没几分钟一盘热腾腾的炒饭就端上来了;闻韶电脑操作出了问题,他在这边一边给两个小妹同时喂奶,一边口头指导。。

  

  “你说,咱们当初来美国就是为了 再念个博士,拿个学位吗?这哪是咱们的目标啊!当时就是要那事做好,做得漂亮,做成啊!”

  

  此时,鸣凤不鸣,惊鸿不惊,都静静地看着爸爸。

  

  “我没想过要在大学以外找事做。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那件事,我在一心一意地想着怎样把它做成做好。”

  

  我知道“那件事”指的是迈克的数学,可我发现他始终不愿意说出“数学”这个词。我跟他提当年的“数学”,他说“我忘了”。“我不记得那时曾做过什么”。迈克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每星期做6天半的工作,累得都被送到医院做胃溃疡手术,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常乐’的名字就取自我那时读过的佛经。”

  

  “你做的不还是数学,你的数学模型不还是让公司赚了吗?”我提醒他。

  

  “此数学非彼数学也,老兄!”迈克笑了。“但问题不在于是不是‘数学’,而是在于能否以平常心找到‘常乐’,就像释迦牟尼临终前告诉他的弟子们所说的那样。也许数学本来就不是该我做的事情,非我之本愿,而是来自他人赋之于我的‘理想’,我却误当成自己的爱好乃至‘使命’,以为这辈子非它不可。”

  

  迈克认为目前的家庭和家庭角色才是自己的幸福所在,“而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实乃人生的重大突破”。

  

  养家糊口需要费用,但迈克似乎没为能否“挣钱”操心过。然而,迈克又始终强调“挣钱也没挣到大钱,都是小钱”,说来说去还是万变不离其宗,称自己“一事无成”,还在苦苦挣扎,却已是人到中年。

  

  我很理解迈克,他是在现实的“养家糊口”的幸福与往昔的“理想”之间进行认知上的调整。幸福是人生新的一页,而过去的理想哪怕被发现本非是属于自己的,却也是难以忘怀的一章。如果说迈克还有痛苦的话,这也许就是他的痛苦所在。有一位80年代的著名诗人前些年出访一圈后留下感言:就仍与“理想”对话而言,很多那时出去的人,都成了中国留在国外的80年代的“活化石”。

  

  迈克或许也算是这么一块,兹记于此,以让闻韶、常乐、鸣凤、惊鸿四兄弟将来知道,在他们幸福的童年,他们的爸爸说自己是个“苦战奋斗却又一事无成的中年人”。......

  

  那天晚上,一家人都换上了漂亮衣服。迈克说:“走,我们去吃芝加哥最好的牛排。”

  

芝加哥(Chicago)札记

  过去有则笑话,讲一个人第一次吃元宵,人家告诉他这是“元宵”,他记住了,这回又赶上他第一次吃饺子,便颇感不屑:不就是“元宵”嘛!小样,两天不见多了两只耳朵,还换了个小名。在人类的“近代”经验当中,芝加哥作为一个城市,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那“第一次的元宵”。

  

  “芝加哥”是否早已在不知不觉当中“侵蚀”了我们的生活?不论旱冰鞋还是爆米花,不论高架铁路还是小拉锁,不论口香糖还是麦当劳,也不论在人们的想像中它们是否“不太美国”或“非常美国”,这些东西都来自芝加哥。如果有人因为这些东西都来自“万恶的资本主义”而一定要表示出立场坚定的不以为然,那么遇到“三八”、“五一”这样的“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日子,也总该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

  

  从前过“三八节”,有单位的女人们会得到电影票去看电影,如今怎样不太清楚,据说已经进步到让老公在家做饭擦皮鞋伺候了,但不管怎样好像还在过,其嚆矢说来还是芝加哥女工们在1903年3月8日举行的那场游行。“五一”不仅现在还过,而且“过大扯”了。从前虽号称“红旗如海歌如潮”,也就是小半天的游行、游园或联欢,现在叫“五一长假”,还学日本喜欢加上“黄金周”3个字,弄得比当初的资本主义还要金光灿烂。但已经不太有人知道这“五一”进而“黄金周”其实都源自芝加哥的那个历史性决议:全美工人在1886年5月1日举行总罢工,要求实施八小时工作制。如此说来,“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古训,就不止在说中国的事儿,也把“芝加哥”说到中国来。当然,栽树者自己往往未必有凉可乘,芝加哥的“工哥”、“工姐”们当年闹了一通,到现在也没让自个儿过上一回“三八”或“五一”。

  

  芝加哥在美国城市规模排名中现在位居“老三”,然而在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它都紧靠着纽约排在第二,只是前些年开始才把“老二”的位子让给了洛杉矶(Los Angeles)。不难想像,这样一个城市所包容的“美国”会是怎样的五花八门,它对世界的影响又是怎样的广泛。据说光是称呼,芝加哥就有十来个别名,诸如风都(The Windy City)、二阜(The Second City)、芝城(ChiTown)、天下宰猪场(Hog Butcher for the World)、巨肩城(City of the Big Shoulders)、劳动城(The City That Works)之类,恐怕每个名称的后面都有一段故事。追踪这个城市的历史不妨从这些有趣的名称入手,但同时也不妨把这一工作留给书本,找时间慢慢细读。

  

  那么,到了芝加哥先看什么?我倒是以为,最好还从它人给留下的第一印象开始,去看那些大楼。芝加哥是什么?如果只答一句,那么就是一片大楼。跟迈克一家开车去市内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远的那一片大楼。

  

  近看也还是大楼。这回是“掉”进楼群里,需要使劲儿把脸扬起来向上看了。虽然颈部颇有些酸痛,但对治疗颈椎病或许不无好处。下午两点,我们的车“扎”到了西尔斯大厦(Sears Tower)门前。这是迈克太太的提议,他们要先带我去俯瞰芝加哥全城和密歇根湖(Lake Michigan)。

  

  “西尔斯”是美国最高的楼,地面高度443米,如果加上楼顶的线塔高度,那么就有520米。从楼下向上仰视,觉得就是一根柱子,因此Tower这个词如果不译做“大厦”而直接音译为中文里的“塔”,叫做“西尔斯塔”或许更符合视觉体验。迈克夫妇拉着孩子们去停车场停车,我先下车在西尔斯门前等他们。风非常大,身体有时须倾斜成快要45度的角度才能保持住平衡。“玩平衡”很好玩。“风都”之称,名不虚传。但芝加哥人很亲切,我的帽子刮飞了,街上的很多人都喊着叫着帮我拦,帮我截,最后是100多米外的一位绅士抓住了,交还给我。

  

  也正是那天的风力过强,让迈克太太的计划落了空,西尔斯大厦的电梯停运,我们没能登顶鸟瞰。

  

  不过这并没影响我对芝加哥那些楼群的兴趣,因为四川汶川地震刚刚发生不久,舆论的话题又正好是那些倒塌的建筑。震后面临的问题是再生,而芝加哥又恰恰是一个有关“再生”的实例。芝加哥是美国也是世界摩天大楼的发祥地,有高层建筑博物馆之称。至今全美国前4幢最高的建筑,有3座就坐落在芝加哥。强风之都首创高楼,是力量的挑战,其全部动因就源自1871年那场由强风蔓延开来的大火。

  

  那年10月8日,在城西南的一个属于帕特里克和盖特·奥利里斯两家所有的牛棚里,一头老牛“不慎”踢翻了一盏煤油灯,点燃了牛棚。顿时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一下子就烧遍了全城,而且一烧就是3天,直到10日已再没可燃之物大火才得以熄灭。有300多人在大火中遇难,据说烧焦的尸体难以辨别;94000多人无家可归,房屋损失15768幢,焚毁面积达2200英亩,连火灾保险公司也一起烧掉以至没有保险赔偿可以支付......

  

  这场大火成了芝加哥永远的伤痛,也使它像凤凰那样完成在烈火中完成了自己的“涅”。

  

  15年后在芝加哥市中心,一幢风刮不倒火烧不燃的高楼拔地而起,这就是后来成为著名建筑家的丹尼尔·爱得逊·巴纳姆(Daniel Hudson Burnham, 1846 - 1912)和他的同伴们设计的世界上第一幢钢铁框架结构的建筑,叫“若克瑞”(The Rookery)。“若克瑞”唤起了一个高楼耸立的时代,从此芝加哥以摩天楼群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此纽约也以更大的摩天楼群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从此世界各地有了更多的摩天楼群。“若克瑞”看上去古香古色,和“西尔斯大厦”在一条街上,而且相距不远,可以说象征着近代摩天大楼从起步到现在所走过的历程。摩天楼群之所以能在当年拔地而起,还有一个重要的物质原因一般不大被提及,那就是新型炼钢技术的出现和钢铁需求的饱和。当初美国的钢铁主要用于修铁路,铁路修完了钢铁就卖不动了,因此暗中推动用钢铁建造大楼,也当然有钢铁大亨们的算盘,这就由此开创了一个钢铁时代。也难怪,只是一幢“西尔斯”就用掉了76000吨钢。

  

  中国这些年是大楼修得差不多了,就转过来再修铁路,据说要铺百万公里以上,这似乎与100多年前美国的顺序相反,但需要大量的钢铁是确切无疑的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论是造大厦还是用钢铁,都是容易被重复的事,不容学的还是那种真诚的汲取“灾难之鉴”,永志不忘的精神。现在市中心区的密歇根大道(Michigan Ave)旁边还保留着一座当年的水塔,那是芝加哥大火之后剩下的惟一建筑;在著名的格兰特公园(Grant Park)里有世界第一大喷泉叫做“白金汉” (Buckingham Fountain),不论大小还是亮度,都远远超过了法国的凡尔赛宫大喷泉,然而公园到喷泉却都是用大火后的废墟材料堆积起来的;而当全市成为“楼城”之后,芝加哥仍然没忘记在当年的起火地点建起一座“火焰柱石”(Pillar of Fire)警示后人,不仅如此,在芝加哥的市旗上也鲜明地保留着那场大火的标记。

  

  是的,芝加哥不能忘记那灾难的1871年。(作者/初嘉仁)【版权声明】本文系汽车人传媒独家原创稿件,版权为汽车人传媒所有。欢迎转载,请务必说明出处及作者,否则必将追究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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