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座被国家总理连续到访3次的村庄,意味着什么?
河北省滦平县偏桥村,1200户村民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和往常一样,在外打工的劳动力没有回来,留守村子的人家,朝耕夕作则是一种常态……
村口,沿着一条土路,紧通国道101干线。
沿途疾驰而过的大卡车,总在空气中激起一片浮尘。“不忘总理嘱托,努力建设新农村”的大红条幅,在风中以各种姿态摇摆,显得不太安分。下方,遍是瓦砾的碎末和凹凸的石子。
这是一个特殊的村庄。因为总理的持续关注,它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对于频繁的记者造访,村民们显然已经习惯。他们会聚在一起,观察着记者的行为,也会热情地指路,或许于他们而言,这会是枯燥农活之外的一种填充,但同时,他们也会小声议论着什么……
只有天真的孩子们,会跟在新闻车后嬉闹,还有孩子,会一路小跑回家,他说他要告诉妈妈:“又有记者来了。”
农村特有的宁静,被外界打破了。尽管已甚少听见鸡犬之声,但这又的确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村。艰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印记。
我问几户村民,知道新农村建设吗?回答,知道。
我又问,知道什么是新农村吗?回答,不知道。
如此,还能说点什么?茫然,是因为对未知际遇的担忧。谋生的手段,很多人还在寻找……
至于我们所关注的“汽车下乡”,在这里也寻不着太多的迹象。一个人均年收入仅2800元的村子,“汽车”还只是一种模糊的概念。面对生活,他们需要考虑的现实问题太多了,但“汽车”,并不包括在内。
30出头的小伙子刘秉喜,坐在刚买半个月的红色五菱微面里,这是他向几户亲戚借够了3万元,半个月前才从承德买回来的。
车外,站着一帮乡亲,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些人的手中,还握着来不及放下的农具。在农村,稀有的东西总是会成为集聚人气的最好载体。乡音浓浓的家长里短中,大家并没有谈到汽车。只是风霜掠过的双双眼睛里,不约而同流露出的色彩,是羡慕与期待。
其实,从活着,到生活,村民们还是有着近乎单纯的梦想。而总理对这个距离北京市区仅80多公里村庄的嘱托,让他们对梦想的追求,有了更迫切的需要。
只是,无法判断,偏桥村,距离汽车生活的路,还有多长?虽然在这里,有几户人家过得很光鲜,但那毕竟是少数。
生活与生存
村口,一个黑衣老汉蹲着抽旱烟。看到我们来了,他咧嘴一笑。在偏桥村,陌生人的到访,已不足为奇。
“汽车下乡?不知道,没听说过。”对于我们的问题,他一个劲摇头,“只听总理说了家电下乡,粮食直补,你说的这个,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这样的回答,出乎意料。本以为,总理所关注的村庄,应该比其他地方有更让人惊喜的亮点。
身后,一辆大卡车正在院子里装水泥。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靠拢了过来,这是老汉的儿子。他扭头说:“嗨,汽车下乡,知道,不是说还有补贴吗?不过我们有车了。”小伙子指着那辆大卡车,言语骄傲。据说,车子已经买了好几年了,那是他们家运输水泥的工具,也是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当然,他们还有蔬菜大棚、小卖部和小饭店。多元的生活经营,看来这应该是偏桥村相对殷实的家庭了。
小伙子又回去装水泥了。老汉继续抽着旱烟。
我问他,见着总理了吗?
老汉笑,打开了话匣子:见着了,还和我聊天呢。总理来了3次,都是我接待的……
原来,他就是有名的苏老汉,被总理亲切地叫做“老苏”的原偏桥村党支部书记苏洪喜。10年时间内,总理3次到访偏桥村,3次都走进了苏老汉的家。
苏老汉今年已经68岁了,四世同堂,全家共有23口人,5个儿子,一个女儿。我问他,买了卡车拉水泥,挣着钱了吗?生活好了,家里会不会考虑买轿车?他没表态,他让我去问他的孩子,可一片忙碌的景象,年轻人无暇回话。不过,问与不问,都没有关系了,富足之后,汽车生活就不再遥远,只是现在,可能还不到最合适的时候。
本以为,苏老汉的情况,已经能够代表偏桥村这10年来的变化,但这个判断,我们显然错了。
王素芹的家,离村口不远。
遇见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在拾掇屋外的柴火。看到我们走近,她停下了手中的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将满是老茧的双手悄悄地藏在了背后。
她知道我们的身份。在我们进村没多久,“记者来了”,在这个不大的地方已经传遍了。
她说,总理走后,村干部要搞新农村建设了,街边的土路要拓宽,所以一直都放在路面的柴火,必须挪到屋内。在她身旁,停着一辆崭新的本田新大洲农用三轮车,去年10月份刚从滦平县里买回来。
这是她生活的重要依赖。如果没有这辆车,她就只能守着家里那4亩薄田,风湿关节炎的折磨,让这个45岁的女人,不能像大多数人那样,去帮有大棚种植的农户打打短工,虽然一天下来会有20-30元的报酬,这在村里也算还不错的收入了,但王素芹算的账是,若引发病痛,所花的药费要比这多得多。
还在读书的两个孩子,让她不能走出村门,去城市寻找谋生的路子。北京怀柔打工的丈夫,很少回家,一年辛苦下来,也只能拿回1万多元,而这是用于每年大儿子读高中和小女儿读小学的全部费用。
为买这车,王素芹没少费心思。5000多元的车价,这个家确实掏不出来,她只凑出了一半的钱,剩下的,她托在县里教中学的弟弟做担保人,硬是欠着厂家一半的钱,把车子“接”回来了。
“什么都得靠关系,我也就一个弟弟在县里,认识的人比我多。”她喃喃地说。至于“汽车下乡”政策为她所补贴的600元钱,她的反应只能是一个字“好”,至于其他,就说不出什么了。
“我没有别的能耐,体格也不好,想做点小买卖,但就一个女人,容易吗?”摸着身旁小女儿的头,一脸惆怅。
王素芹所说的“小买卖”,的确很小,甚至不能称其为“买卖”,不过是骑着三轮车在村里和镇上帮人换煤气罐。换一个煤气罐的价格是6-7块,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半天。“换五六个煤气罐,就能有30块,这比帮别人打短工强,时间上也自由,在家能洗洗衣服,收收庄稼。”
“那么多搬煤气罐的人,都是男的,就我妈妈一个是女的。”小女儿着急地补充道。
这个年收入只有1万元出头的家庭,在偏桥村属于中下水平。只要王素芹不出去,她就没有收入来源,但花销却照样得出。“孩子们上学的费用一个月就要1000多,电费一个月也得好几十,碰上村里的红白事,份子钱也得好几百……这钱根本不经用。”掰掰手指,王素芹一笔一笔很认真地给我们算着账。
一堆干瘪的玉米棒子在院墙边垒着,她还等着能买个稍好的价格。
“去年旱,棒子只有以前的半个大,以前顶破天也只能买到3000元,现在更没价了。”不过,王素芹说五一过后,就能从现在每斤的八毛五涨到九毛五了。而为了这一毛钱的差价,她必须得等着。
崭新的农用三轮车,刚跑了5个月,虽然欠着厂家的那笔钱还没挣够,但她认为该给人家的,就一定得给,欠钱的滋味不是很踏实。刚把钱补上,前两天,三轮车却被两间房乡的一辆夏利给撞了,工具箱需要更换,费用300元。王素芹很心疼,她等着夏利车主给她答复,为此,她没少往几十公里外的两间房乡跑,让自己掏这钱,她觉得冤。
这段时间,王素芹没有骑着三轮车出去,按照她的说法:“太寒碜了。”农村人,活得虽苦,但也很在乎一张脸面,因为这辆农用三轮车,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借自身能力生存的重要凭证。
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刚走进屋里的时候,她是那么着急地将农用三轮车的行驶证从大箱子里找出来给我们看,这是合法的手续,她想证明自己……
偌大的房间,干净整洁。屋子里没有生火,冰凉的水泥炕让人直哆嗦。除了10岁的小女儿每周五从学校回来作伴,这个家多数时候都显得冷清而孤寂……
政策之“好与惑”
王素芹不太懂下乡政策,很多都不清楚,这不是她关心的话题。
与王素芹家相对,住着村民刘秉喜。刚买了半个月的上汽通用五菱微面,就停在路边。
“这是他第二辆车了。”有村民很主动地介绍,似乎这是大家共同的荣耀。
刘秉喜比较内向。农村人特有的谨慎,使得他深信“树大招风”一说,他不太愿意接受采访,所以没有放下手中忙活的事情。
有所顾忌,是因为在偏桥村,他同样是普通收入家庭,守着家里两亩土地,务农为主。当有好的机会时,就会出去打工一段时间,一般会在3-4个月左右,老婆则看着家里的小卖部和农活,还得照顾行动不便的老父母,以及8岁的女儿、刚满一岁半的儿子。
家里年收入,也就在15000元左右。5200元的新微面,尽管政策补贴了3500元,还是透支了两年都不止的总收入。更何况,大部分的钱,还是向亲戚朋友们借来的。“虽然钱是借的,但现在不是鼓励提前消费吗?”交谈中,他逐渐放松了。
相比其他村民,刘秉喜惟一不同的,是有着较为开放的思想与意识。
7年前,刘秉喜就在驾校考取了驾照。他认为,掌握一门技术,就会多一条谋生的路子,也给别人开了一年车,收入在当地算是可以。
后来,因为体能原因,加之觉得不太自由,刘秉喜回家,用攒下的钱,买了人生的第一辆车——松花江微面,用以小卖部进货的同时,也附带短途客运,过节的时候,还能载着家人走走亲戚,串串门户。
身为家里惟一的劳动力,刘秉喜必须养活全家。在农村,这是男人的责任。尽管身材瘦小,但他的双肩必须扛起家里6口人的担子。
“打工每个月也就千八百块钱,加上各种开销,各种人情,经济不太理想,一般都是自给自足,没有富余,收入基本也都用在孩子身上了……”也就在上个礼拜,女儿和儿子相继生病了,刘秉喜支出了一笔不小的医药费。
买车,对于农村人而言,是仅次于丧事、嫁娶的一件大事。在外闯荡过的刘秉喜,买第二辆车是有着现实的考虑。
开了6年的老松花江,已经老化,安全没有太多的保障,他必须谨慎。听说有汽车下乡政策,也是最近的事情。“一是自己有需求,二来也怕以后这样的补贴就没有了,为了省这几千块钱,所以借钱也要在这个时候买了。”他这样解释。
在朋友的推荐下,刘秉喜选择了上汽通用五菱。开了半个月时间,除了油耗超出预期之外,一切都还算满意。而从镇政府领到补贴费用的时间,也不过两三天而已,以致他一连说了好几次“很快,很快……”
要知道,3500元的补贴不是小数目,这已经超出了偏桥村的人均年收入了。不过,如果河北省能够推行跨区域购车同样享受补贴的政策,刘秉喜应该会更开心。因为买车之前,他特意到北京和承德分别看了一圈,同样的产品,北京的价格要比承德便宜整整1500元,但异地购车就不能申请补贴。也就是说,本来可以优惠5000元的车,现在只能拿到3500.元,这让他还是稍微带有遗憾。
“政策是好政策,落实得也很好。还有一点没有搞得太清楚。”刘秉喜又试探着询问。
按照他的经验,以前去销售店买车是可以讲价的,但现在,店里标什么价就只能出什么价,不能浮动,“所以搞不懂这个政策到底是优惠了农民还是优惠了商家呢?”他憨厚地笑笑。
我们只能告诉他,按照国家政策,享受汽车下乡补贴政策的产品,厂家是不能随意涨价的,一经查处将被取消资格。但至于经销商的实际做法是否有猫腻,我们没有多言,不忍因为某种可能性的存在,影响了这位农民兄弟的好心情。
未来有多远
夕阳西下,村委会的铁门紧锁着。
支部书记宋国兴抽着烟,一脸凝重,他不停地摆着手,“甭拍,甭录……”
因为总理的到访,偏桥村成为一个敏感的地方,村干部压力可想而知。而总理临走的时候,已经留话:“我到偏桥村3次了,感觉变化不太大。下次再来,要看到偏桥村更大变化。”
答应宋国兴,不做任何记录,他才开始小心翼翼地与我们攀谈。即使这样,对于汽车下乡的话题,他谈得也不是太多。
尽管县里有相关的机构组织,宣传工作也逐步到位,但汽车生活,距离偏桥村,真的还很远,很远……
“总理到我们这里来,是我们的机遇。家电下乡,农机下乡,都是支持农民发家致富,但汽车比家电又高了一个档次,要普及不是那么容易,不仅买不起,还存在着会不会开这样的技术问题。”宋国兴有点无奈。
好几年前,他自己也买了一辆松花江微面,不过是二手车,不到1万元。作为村干部,去镇上、县里开会是常态,他也只是需要一辆代步的工具,即使比普通村民早知道汽车下乡政策,宋书记也没有换车的想法:“车子没有什么大毛病,自己开着也很方便,够用就行了。”
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面对记者,他还是稍微有点谨慎,尽管我们只是询问汽车。
以蔬菜种植和畜禽养殖为主的偏桥村,在滦平县的同级别村镇中,经济只属于中下水平,而总理的期待,被默认为是一项干部考核指标。70%的村民选择外出打工,那么剩下的妇孺老幼,又该怎么办?新农村建设,在现有的贫困基础上又该如何推行?
“明年吧,你们就会看到变化。从06年开始,蔬菜大棚和养殖场就是我们的固定产业,而土地规划、造林绿化和水利综合治理工程目前也都开始了。”宋国兴似乎是在做出承诺。他说到那时,偏桥村就能借助京承高速公路的交通优势,处于经济连锁带的重心位置。更何况,偏桥村已经被县里列为今年重点打造的乡村旅游景区。
“一旦旅游业发展起来,就有了人气,就会有公交车、小卖部、洗车房……经济起来了,该买车自然就买车了。”
查阅了相关的报道后,知道此言非虚。而苏老汉与村子里的另外9户居民,也被确定为乡村旅游示范户,家里整个被改造一新。偏桥村新农村建设,他们将会成为第一批受益者。
只是,所有的美好期待,还需假以时日。就像偏桥村的蔬菜大棚种植业,至今都还未形成规模,产销不畅,刚刚为此成立的蔬菜服务合作社,也处于探索阶段。更重要的是,如王素芹、刘秉喜这样的普通村民,他们的致富梦又该如何去实现?
现在,偏桥村有近30个大棚,但不是随便谁就能种植。不仅需要政府调配土质较好的湿地,还得需要至少5万元的资金,一般都会通过银行贷款去获得。
“我没那能力,家里劳动力也不够,所以没有考虑去种大棚。”王素芹说。
“当年没有考虑得那么长远。现在即使想种,也得看政府给不给机会了。”刘秉喜的把握也不是太大。
虽然根据县里的规划,偏桥村将利用近800亩耕地发展食用菌大棚和日光温室等设施农业,但大棚种植业的致富之路,应该无法普及到每户人家。
王素芹很想买车,孩子爸在她面前念叨好几回了,说即使是买个二手夏利也行,能够回来跑跑出租,不再用出去打工了,村里也有2-3户人家就是这样在做。可王素芹不答应,她的愿望是要买3-5万元的新车,那种可以装很多人的“面的”。但前提是必须等到高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四年级的女儿考上初中之后,因为把孩子供出来,是她的第一愿望。
算算时间,她还需要等足足6年时间,那时,她已经51岁了……
刘秉喜则有自己的盘算,当初第二辆车不去考虑轿车,也是因为他想将自己会开车的技术真正利用起来。由于城乡客运在当地相对饱和,县里对非法营运车辆管制得较为严格,他无法让自己的新微面堂堂正正地跑在路面上。
“具体政策还不是很了解。但听说要搞新农村建设,县里每年会有3个城乡客运的名额,我很想去争取,但是不知道该怎么申请。”刘秉喜说,情绪有点低落,他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做一个守法的营运司机。
离村的时候,我们碰上了在滦平县巴克什营镇政府工作的王凤君,她刚好进村办点事。按照当地人的话,“她才是真正的干部”。
王凤君知道汽车下乡政策,但问其是否会考虑买车,她坚决地摇了摇头,“成本太高,用处不大,买了也没什么用处。”尽管她每月工资有2750元,已经属于当地的高收入人群。
汽车下乡,在这个村子,就像是一道未被完全打开的门。有心者未能完全读懂政策,无力者更是心怀畏惧。
他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相关的愿望。挣钱,养家,过好日子,这似乎距离现实更近。
结语
王素芹要走了我们的联系方式,她说,等到孩子爸要买车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们打电话,“你们帮帮忙。”在这个农村妇女心中,只有城里人才会有关系,而这个社会,做什么事情都得凭门路。至于日子,她说还得自个往前奔,不奔只能是两手空空。
我们要替王素芹和她的小女儿拍张照,她很着急地进屋将3年前的衣服找了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小女儿很爱美地将头发梳了又梳,随后又将她珍藏的贴画和书签,全部送给了我们,还在我的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她送出的祝福……
夕阳下,刘秉喜的红色新微面,很耀眼。反光镜上系着的那根红带子,随风飘着。他说这都是为图个吉利,遇上村上的人结婚嫁娶,也能帮忙送送亲,接接人,挣点小收入。
偏桥村离北京很近很近,但差距却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