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本真正的立体交往，可以说是在拿到驾照进入行走生活之后。驾驶之前的5年中，出门就是电车或地铁，既准时又安全。方便是方便，但利用公共交通工具就只能上人家的车、走人家的路。更何况，上下车地带越是繁华，立足之处就越是闭塞拥挤，比如大阪站，十来条路线的站台都在地下。在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里转了好几年，只知道按照各种路标指示朝自己要去的地方走，却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匆匆人流中，仿佛永远是一个置身异国的过客，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驾驶生活把我带入到日本的“车社会”。日语中的“车社会”概念最初来自英语的Motorization一词，义指家用汽车的普及。后来，这个概念就成了一个包含各种与驾驶生活相关内容的泛指广义词，如保险、交通安全、车祸处理以及汽车买卖等都在“车社会”概念范畴中。对我这个外国人来说，驾驶带来的愉悦可以说是喜不自禁。自己开着自己的车，不论走在哪里，延伸在轮下的都是我的路，这样的感觉真好，手握方向盘如同操纵自己的命运，莫名其妙的从容自信油然而生。此外，还有代步运载之便。但收获更大的，是借助汽车这一工具拓宽了与日本社会的接触面，从而开始与相关业界及交通机构甚至警视部门打交道。这些经历充实着我在日本的日常生活，也加深了对日本这个岛国的切实了解。 第一台车是丰田二手车。新手上路兴冲冲来不及挑剔车的新旧，我开着我的车，什么车都爽到身轻如燕兴味津津。而直到决定购买新车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专门针对旧车处理这么一档子事，同时惊悉这是一件不小的事，因为将报废车随便放置到任何地方都会触犯相关法律。 几十年来，造车售车流水线蒸蒸日上，回收业却渐渐入不敷出，以至于造成偏僻角落常见的车骸为患现象。在这一背景下，伴随全世界规模环保意识的加深，2005年1月，日本新颁布《汽车再利用法》。该法律规定，各厂家生产的全部汽车要自行负担报废回收费用；购买新车时，车主也须按不同车种规定的回收额与汽车本体及相关费用一同付清；在此之前购买的车须在下次车检时加付回收费，不须再车检报废的则要在相关回收业主处付费。 其实，报废车处理方面，日本在该法规实施之前也有严格规定。不做转卖打算的报废车，不论车况如何，只要主人决定废弃，都要付相应费用。丰田销售员渡边把免费收纳我的旧车算入他对我的优惠账内，为此我还不得不向人家表示领情道谢。 新车开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喜新厌旧地看中另一款新上市的丰田Will，就去当初买车这家车行商谈。接待我的自然还是那个渡边，他一听我要换车乐得眉飞色舞，坐在对面那副和蔼殷勤如同自家相处了半生的忠仆。 这次讨价还价的较量，比上次买新车多出几个分文不让的紧张细节。几个月前从他这里开走的这台车，走行8000多公里无任何外伤内患，当初150多万日元，现在，他只给我作价70万。我要买的Will也是同等价位150多万。 “70万？那我拿什么买Will？”他就说：“我们的内部资料对所有出厂的自产车都按经时年月有时价规定，另外还要减去走行公里数和磨损程度带来的贬值等等……”我见渡边始终笑脸奉陪，便开始想方设法地争取。“可是，我想换Will，当初要知道你们几个月后就推出Will，我那150万就留给Will了。”他拿出丰田代言人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什么时候推出什么商品、什么时候发布的问题属于企业秘密范畴，所以我们售车部门不能轻易向外流露。……那么，作为参考，您能否给我们提供一个您希望的作价价位？” “100万！”他立刻笑起来：“那是不可能的！至多75万，这还是承蒙顾客换购我们的新车厚意，否则全日本也没人肯出这么高价收购。”哼！同样是你们造出的产品，出售前个个都是宝贝宠儿这也好那也棒，怎么一到别人手里就都沦落得跟庶出一般、身价寒酸不肯认领？
其实，来之前对此我已心中有数。在日本不论房车还是家电，只要买到手即刻贬值。日语把二手车写作“中古车”，这个“中古”可理解为半新半旧。即便没流入市场，仅是试乘跑了几百公里的新车，也有个叫人听而却步的怪名——新古车。这“新古”虽有个“新”字在前，那后边的“古”字却总有几分叫人扫兴。何况我的车既是有主的又跑了近万公里，作价多少自然由不得主人心情。但是，有“消费者是上帝”这一条铁则做精神支柱，我决定继续尝试挑战。反正今天下午就豁出去只做这一件事，讨价还价是免费交易，成不成都要把它做到竭尽全力。
“嗯，说实话吧。我现在只能拿出50万，而我又特别想要Will。这款车一上市我就看中了，这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车，是我梦想中的汽车。丰田真是最棒的汽车公司，能这样成人之美……”说这么肉麻的话忽悠人家我自己都难为情，渡边却做出善解人意的笑容连连道谢。
稍许，他换一腔郑重其事的口吻说：“这么说您是希望作价100万是吗？” “我不去想作价多少，总之我要外加50万换Will。买Will和处理这台车是两码事。”
他哈哈笑起来，说：“倒也是。目前最重要的是Will。”
“对！Will。50万现金我带来了，今天就打算把Will开回家。请渡边先生帮我实现这个计划，过后我请您吃最地道的中国水饺。”他笑着拿过计算器，一边计算一边念叨：“Will ××日元，减去旧车折旧费××日元，再减去老主顾优惠××日元，另外还要减去我的水饺人情费……”我笑了。马上口头贿赂说：“水饺是免费的，还外加冷热中国菜若干种……”渡边一听马上说：“呵呵，听得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不过，您只出50万开走Will实在差额太大，这很难……” 听他拖长“这很难……”的口气，便知道尚有进攻余地，就给出台阶说：“要不您去请示一下上司看看？我是满怀诚意来请Will回家的。”他口上说着“恐怕不行，试试看吧”，就一边佯装叹气一边摇着头走上楼去。大约15分钟后，渡边眉开眼笑地走下来。“我这份工作可真是天职啊！拿工资还能白吃水饺！恭喜您！上司同意了。”
今年9月，Will刚刚经过2年一度的按时车检。现在，家里的两台车想处理一台，便去丰田车商处谈折旧。那个渡边已经调走，来我家吃水饺的时候他就说过要调离。这次接待我的是一个叫坂本的职员。技师一番验车后，坂本拿个厚厚的本子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您猜Will作价多少？”“嗯，难道会是0？”他躬身做出抱歉状：“嗯，不好意思，是0日元。”坂本翻开那一大本公司内部资料，找出Will的作价表给我看，果然是0。这太叫人难以平衡了。虽说是跑了8万多公里的6年旧车，可是刚刚花去10多万日元做了车检，又无任何故障……见我面有难色，坂本就安慰说：“不过方才我跟本公司连锁二手车店联系过了，问他们能否高价收购。他们一听是Will，又听说是这个颜色，很高兴地说正好有人求购，答应花15万高价收购。”“15万？”15万也太低了！如果这样我又何必刚付出同样的钱检车维修呢？于是便表示继续使用到下次车检之前0元报废。服务小姐送来咖啡，坂本坐在对面说这说那，像在煞有介事地为顾客分忧解难。他说了有半个小时，最终结论是与其花钱维修走行8万多公里的Will，不如把未来一年多的维修费用投在下一台新车上，如果现在把这笔预算作为下台车定金支出的话，马上就可以另选新车开走然后慢慢付贷款云云。 日本的汽车销售体系中，有个词叫“买换”，中文说“购换”可能更顺一点。新车经3年第一次车检的时候，他们就会拿着最新型汽车资料动员你“购换”：“你看这一车检就用去了这么多钱，到下次车检的维修保养零件更新等等还得需要多少多少，不如趁着现在能折出好价钱再添点钱换一台更可心的……”如果真的喜欢跟潮流，保持车常新的风格，这一服务模式还真是很成全人。所以，我十分理解坂本作为售车员一味推销新车的思路，但是目前尚没有换购计划，只是想放弃其中一台。再次对他说明了真实打算之后，他显得很扫兴，但也还是照样恭恭敬敬地走上大道送我上路，然后站在后面对着车尾鞠躬致谢。
在日本二手车商眼里，跑在路上的任何一台汽车迟早都有可能成为他们手中的升值商品。同样，在新车出售代理商那里，从你购买第一台新车那天起，你就自动成了他们客户队伍中循环消费预备军之一，你的钱包和你跑的公里数，随时都被他们跟踪盘算着。世上任何交涉的让步，都有其内在分寸的斟酌。上次换购Will时，丰田表现在旧车作价上的慷慨达观，这次是没指望重温了。说到底，生意就是生意。再没有比商业规则更冷静更铁血的面孔。买卖不成人情在，可是人情到底换算不成汇值。干脆，还是等到生出用Will换购新车的念头再说。即便再开上一年半载，照样能折出不低于15万的价格。何以这样自信？因为出售新车的时候，他们总是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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