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王政楠
【编者按】2008年，底特律和它的子民们经历了一场颠覆性的变迁，而且这场变迁必将会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你可以把这看成是一个关于赢家的诅咒——辉煌过后，必有不测。没有什么偶然，当姿态已经够低、缅怀已成惘然之时，面对及承受才是关键词。那些正在经历着变迁的人们，他们都有故事要讲。
扎克·布拉夫：
人生还有其他可能
扎克·布拉夫（Zach Braff）今年33岁，是土生土长的底特律人。按照他的说法，他家祖孙三代都是底特律的臣民。“我爷爷为通用汽车工作了40年，我爸爸在福特呆了34年，我27岁进入通用汽车公司，但是现在看来不得不做出点别的选择了。”布拉夫说。布拉夫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并取得硕士学位。
2002年，布拉夫加入通用汽车系统工程中心。6年内，布拉夫从高级工程师一直做到主任工程师。“但是现在这些看起来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所在的10人小组现在也仅剩下6人，” 布拉夫说，“入冬以后，部门的主页上陆续贴了很多关于裁员和重组的内容，虽然看上去是要大家继续支撑，要给我们信心，但我只觉得很遗憾，好像美梦醒来的感觉。”
事实上，布拉夫并不愿意看到通用汽车最终从政府那里获得一笔贷款的结果。他说：“我本人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求援的做法。一方面，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另一方面，我们确实是竞争里的输家，输家没什么可喊的口号。”
在布拉夫所在的大楼里，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让大多数人们压抑。“我们互相开玩笑，但已显得无力而尴尬，黑名单上的人名每天都在增加，” 布拉夫说，“你这一刻还在电脑前填报工时记录，下一刻说不定就被通知得走人了。”
布拉夫说，这一切都不过是自然的因果关系下的必然，“前面太顺畅太骄傲，太多问题积压。奇怪的是，美国人本来是一个最相信竞争的好处的族群，但身处其中时又会忘记竞争本身，所以造成了最后的失败。”
和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一样，即使是在眼下这样一个窘迫的环境里，布拉夫也并不怎么抱怨，他会分析，会找出重点和对策。“生活总要继续。”他耸耸肩。
布拉夫至今未婚，有一个在中学任教的女友。他一直没有买房，今天他觉得很庆幸。在靠近底特律老城区的地方，四居的房子的售价已不足7000美元。布拉夫有一个做抵押房产拍卖商的高中同学，经常跟他倒苦水，因为抵押贷款成本在上升，而底特律的房地产价格下跌之快亦超出了许多投资者的预计，很多房产最后都以低于3万美元的价格售出，这个价格在底特律只能购买一辆普通新车。
“没有人愿意长期在此居住了。” 布拉夫叹道。底特律曾经是全世界最有活力的城市，到如今却已物是人非。鼎盛时期的200万人口，到如今就剩下90多万人。每天都有人因为失业和恐惧逃离这个城市，留下来的人们越来越喜欢使用“曾经”这个词。
布拉夫坚持在每周三和周五去和朋友打网球，在离家5个街区的场地里，因为“如今附近就那个场地还像样点”。
说到这个城市，布拉夫不免黯然。底特律是他生长的地方，但是曾经熟悉的地方已变得荒芜。这种变化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就是最近这10来年，自大和惰性慢慢地吞噬了本属于它的骄傲。
“小时候我爸总是带我去福斯剧院看演出、看电影。那可是全美国第一家剧院，” 布拉夫回忆自己第一次跟随父亲去剧院的情景，“剧院的大门是用纯铜打造的，像钻石一样耀眼，又富有异国情调。剧院对面就是梅西、哈德逊百货公司。”
然而，从前歌舞升平的剧院门外已荒草丛生，只有下水管道的蒸汽在往外冒。百货公司也已经撤离，想找个像样的咖啡馆都很难。很多废弃的旧楼里，多的是黑人游民在里面晃荡，治安也已是这个地方的常态问题。
比起布拉夫，他的父亲遗憾更为深刻一些。在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底特律的勃勃生气简直让人激动。“父亲年轻时总是下了班后一身脏兮兮地回家，但是他很高兴，那时候他和同事们几乎手上总是有5个项目计划在同时进行，每个团队最少都有200多人。”布拉夫说。
对于公司在运作上的种种问题，布拉夫表示不愿意多谈：“外界的内部的分析已经够多，我只有一个看法，那就是报复的时候来了，虽然贷款到手了，但报复才刚刚开始。”
说起未来，布拉夫自有打算。“我的人生还有其他可能。我可能会去加州，参与一些独立影片的制作或推销，我一直热爱电影；我也可能转行去石油行业做事，那样的话我就要真正离开家乡了。”布拉夫说。布拉夫的偶像是好莱坞的B级片之王罗杰·柯曼（Roger Corman）。罗杰·柯曼和布拉夫一样生于底特律，更巧的是罗杰也是在斯坦福大学修读的工程学学位，只是，罗杰在27岁那年就进入了电影圈。
“你不能否认工程学对于拍电影的意义”，布拉夫笑道，“如果是我，我就会盘算怎样才可以像一部机器一样生产电影，公司怎样运作才最有效率、最赚钱。另外，‘底特律浮沉启示录’多少也会在预算和运作上教给我一些方法吧。”
辜清月：中年危机提早到来了
辜清月11年前来到底特律时，并没有料到自己在43岁这年会面临失业危险，或者说，自己需要再次做出大的抉择。11年前，辜清月从工作了两年的上海延锋伟世通汽车饰件系统有限公司离开，只身前往底特律的伟世通总部工作。
回忆当年，辜清月并不后悔：“美国总部的盛情邀请是一个方面，当时伟世通刚在中国开拓业务没几年，很需要有经验的华人。另外在那之前我早就有出去闯闯的念头，所以说去就去了。”
出国的时候，辜清月的女儿还不到一岁。两年过后，一家三口才在底特律会合。如今，10岁的女儿已经成为典型的“香蕉儿童”，而辜清月本人却开始为将来忧心忡忡，因为在眼下这个严冬时节，在客户关系部工作的他已经明显感受到压力。
“工厂从感恩节之后，放假的次数就多了起来，工作日和工时也相应缩短，”辜清月说，“像我们这种拿月薪的员工，从1月份起工资就会缩减20%。”
这个圣诞节假期显得尤其的长。在往年，辜清月会带着妻女出门旅行，“美国的很多地方我们都去过，前年我们还去了澳洲，”辜清月说，“在世界各地到处游走是我和妻子的梦想，但是这个圣诞节我完全没有心情安排旅行。”
伟世通有35%的业务来自福特，福特宣布目前暂时还不需要政府的援助。辜清月说：“但是伟世通确实很需要。”在2000年以前，伟世通还是福特的子公司。从福特剥离出来之后，伟世通却再也未能实现年度盈利。
2008年起，公司为削减成本，做了很多小调整。比如，在辜清月所在的部门，前台小姐一职被取消了，因为突然觉得多余；人们一觉醒来，发现办公桌上的自动圆珠笔变成了铅笔；接下来，电梯的运行也有时间表了。
“现在公司第四季度的财务报表还没有下来，不用说，会比第三季度更难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盈利了。”辜清月很无奈，来美国11年，他几乎没有得到升迁，刚开始是非常用心非常卖力，想尽可能多地积累，想得到一个好机会，后来把家安在了这里，反而谨慎起来。
“轮到我有得选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没有想像中那么有冲劲，可能我确实已经不再年轻。”所以，当年辜清月有机会跳槽但没有跳。“我应该算是个怯弱的人，虽然我偶尔也翻看成功学之类的书籍，”辜清月笑着，“是不是很可笑？”
6年前他花28万美元买下一处房产，现在要卖的话，估价可能还不到20万美元。这让辜清月很心烦，他更烦的是，当年没有听从朋友的建议，在北京或上海投资一到两处房产。
回国去？辜清月现在没有这个打算。按照他的说法，他不知道回去干什么好。在美国，分工被层层细化，辜清月担心回去人家会觉得他的专业领域太窄。而且，他也不太能想像重新换个环境和别人（特别是上级）沟通，他总觉得他不会把尺度把握得太好。
同事当中，有人在这个萧条时期迷上赌博，有人和离婚这件事“杠”上了。说到赌博，辜清月觉得底特律政府很荒唐。“最早底特律河对岸的加拿大温莎市建了赌场，这边很多人就被吸引过去。然后底特律政府又火速在本地建了赌场，把人群又拉了回来，”辜清月觉得很搞笑，“底特律政府原本干什么都慢，建赌场却够快的。”
如今，伴随着降薪、缩减工时，公司新一轮的裁员行动也要开始了，虽然伟世通对外一再强调会尽量避免裁员情况的发生。辜清月的打算是，如果自己被裁掉，要么举家前往德克萨斯州，那里的电子业很发达，自己也有一些华人朋友在那里工作；要么就留在本地，在农业机械领域里找个合适的位置。
辜清月说，他的中年危机提早来了。“我是个心境平和的人，我没料到我的中年危机来得这么早，虽然可能只是结构上的，”他说，“我其实并不是特别焦虑，但是我老婆很担心我，因为我要供养的是一家子人。”
克里斯汀·甘比托：
这只是一个调整期
往年的圣诞节和新年第一天，克里斯汀·甘比托（Christine Gambito）都没怎么和家人呆在一起。她说，那时候太忙了。和大多数上了40岁的女人不同的是，甘比托在女儿小学尚未毕业时，就结束了主妇生涯，开始做起汽车销售。
“当时我很冲动，心里一直就是那一个声音‘去吧去吧’，事实上我的障碍也不多，”甘比托说，“当时女儿已经长大到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不能总呆在家里这件事，丈夫尊重我的任何决定。至于家务活，最坏也有钟点工可以帮助打理。”
甘比托的家位于圣克莱尔湖畔豪宅区。甘比托的丈夫从事旅游业工作，是底特律一家旅游公司的高管，收入不菲。甘比托本人早年毕业于西密歇根大学，专攻公共关系学，毕业后曾在广告公司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婚后即做起了全职主妇。
之所以选择汽车销售工作，甘比托最初的想法很简单：“我已经在家里呆了十几年，与人沟通与人交际的能力似乎已经开始出现退化。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害怕自己与现实脱节。我女儿回家会跟我聊起很多新鲜事，我会想：‘噢上帝，我都没听说过这些！’怎么办？我想我必须走出家门。”她终于得到一份做汽车销售的工作。经历了培训和考核之后，她留了下来，并且在第二年就成为店里销售业绩最好的员工，并迅速被提拔成销售组组长，同时还负责一些日常培训工作。
“往年每到年底，就是我最忙的时候。我和同事们得加班加点地做出促销计划书，促销活动进行的同时，我们还得做效果分析。” 甘比托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她对推销产品这件事十分入迷，“因为每一次的成功推销都能带给我成就感。”她说。
业绩领先了，收入早已不是问题，只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女儿要买圣诞礼物，但甘比托总是无法保证准时回家。在那些时候，一些关于生存意义和生活本身的疑问开始困扰甘比托，虽然她的内心对于家人的重要性有很明确的答案，但是最终她的倾向还是落在工作这边。
“反反复复，像咒语，像催眠”，甘比托说，“我就是无法拒绝工作上的各种需要，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然而到了2008年，“机会”来了。入冬以后，店里已很难见得到有诚意的顾客，老板的焦虑也日渐膨胀。圣诞之前，甘比托所在的经销店就被告之关门放假，具体的重新营业时间暂不确定。据甘比托透露，他们的老板是一位持有多份许可权的经销商，在好几个城市都有店铺。老板曾抱怨，手头越积越多的汽车供应量迟早会“杀”了他。因为新车在积压期间又一直在贬值，这个叫“场地腐烂”（lot rot），等于说在收入骤减的同时开支却大幅提高。
“这的确很不幸”，甘比托说，“大家心里都不轻松。如果店铺只能关门大吉，把店铺拿来做房地产交易都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因为房价跌得太快了。”至于2009年有什么计划，甘比托表示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如果经销店真的无法再营业，那我还可以去别的地方试试。也许我会有一份不错的新工作，也许我会去社区做一年义工。”
对于甘比托本人来说，经济衰退的加剧至少让她有了一个完整的圣诞节假期。她可以安心地和丈夫讨论门前的草皮以及房间的地毯花色，她可以花一个下午陪刚失恋的女儿逛街聊天，她还可以从容地为全家人做一桌丰盛的晚餐。至于邻居家的那条狗到底是早上几点就开始叫，甘比托发现自己居然在这个“偷”来的假期里忽略了这个问题，而不是像平日里那么敏感。
“我很享受这个假期，因为我重新发现了很多可以让我感到生趣的琐事，” 甘比托说，“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宝贵的调整期，可以让我重新选择轨道、重新确定生活节奏；对于底特律乃至美国汽车业来说，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过渡期。无论如何，你知道，总得有个时间段需要用来清盘，才能重新回归秩序。重要的是，我们要对美国有信心。”
链接
关于底特律
地位：美国汽车制造业重镇，含周边有87400名汽车从业人员
规模：美国第十一大城，1701年建城
人口：约91.6万人，黑人比率高达88％
它的荣耀：
★?人类历史上铺设第一条柏油路和水泥公路、第一个安装交通信号灯的城市
★?19世纪末，建造大量镀金时代标志性建筑，被称为“美国的巴黎”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为军工业重镇，被称为“民主的兵工厂”
★?拥有全美第一家剧院
它的耻辱：
★?50年前人口逾200万，现在却是美国人口锐减最快的城市
★?2008年被《CQ Press》列为美国大城市犯罪率排行榜第三名
★?2008年被《福布斯》评为全美国最悲惨的城市（以犯罪率及失业率等为指标）
